賈樟柯。圖|受訪者提供
賈樟柯:把情感和時光放在一起,是一件挺美的事情 (原標題) 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記者|溫天一 微信公號:百萬莊的小星星 “我展開了一個很長的時間線, 來表達我對情感、對愛的理解” 中國新聞周刊:拍攝《山河故人》的初衷是什么? 賈樟柯:在拍攝完《天注定》后,我就想拍攝一部專注于情感的影片。雖然《天注定》中也有情感的表達,但更多是專注于暴力和社會的變動,社會問題帶給個體的危機。 在我的電影中,我從不會單純去拍社會問題,因為我不是記者也不是社會學家。我所感興趣的是社會中的人。當然,我不會把社會本身和作為個體的人切斷,但我電影中的敘事焦點絕對都在人的身上。 《天注定》的敘事焦點在人的生存危機上,一個人,因為他所遭遇的暴力,他可能會從一個弱者和暴力的受害者轉變成暴力的實施者,這種轉變是觸目驚心又銘心刻骨的。而在《山河故人》中,我想表達的是近些年來,我們很多的選擇、價值觀、新的科技和生活方式給情感帶來的巨大改變。在二十多歲的時候,我們滿腦子想的可能都是談戀愛吧,那時候,生命中仿佛都是愛情,那時候,你不可能會去想,人是怎么回事兒,這個問題只能等時間來告訴你。而隨著時間的推移,一個人會從戀愛的狀態轉換到成立家庭,還需要去面對逐漸老去的父母,尤其是到了四十歲之后,生命中的很多事情都向你展開了,在此之前,它們都是躲藏著的。 人生中的生、老、病、死,都伴隨著愛。而我覺得,愛,就像修行一樣,都需要伴隨著漫長的時間來進行體會和感悟,在《山河故人》中,我展開了一個很長的時間線,來表達我對情感、對愛的理解。 中國新聞周刊:為什么會給影片設置三段式的形式?最后一段關于未來的想象又是基于怎樣的現實基礎而展開? 賈樟柯:我最初寫劇本的時候,并沒有想把故事延展到未來。但是寫著寫著,我總會想,電影中那個孩子的將來會怎樣。 我覺得,他是一個被父母的選擇所決定的人。他母親,一生中面臨了兩次選擇,一次是結婚,她很理智地選擇了擁有財富的人。另一次選擇是離婚,她選擇讓孩子的父親來撫養孩子,因為父親在那個時候已經變成了一個風投家,積累了很多財富,她的理由是,財富可以帶給孩子更好的教育和未來,但其實對她而言,這是一種犧牲式的選擇。 電影中的孩子很被動,他就這樣被父母的選擇決定了以后的命運。所以當我寫完當代部分之后,我覺得應該繼續往下寫,寫到未來,看看這個孩子以后會怎樣。某種程度上,我們對于未來可以有大膽的設想,而不是僅僅基于現實存在所提供的依據。 我并不把《山河故人》看做三段體的電影,我更喜歡把它說成是人生的三個階段,里面有兩代人在敘述焦點上的交替。 我覺得,把情感和時光放在一起,是一件挺美的事情。 中國新聞周刊:通過《山河故人》,你是不是還想傳遞一些社會意義層面的思考? 賈樟柯:在目前中國的情況和體制之下,雖然有些人擁有很多財富,但其實大家的命運都挺像的。我記得之前我在一次演講中說過,我不太喜歡別人把我所拍攝的對象形容為底層人,我更希望他們被稱為是非權力擁有者,而這個非權力擁有者涉及面非常廣,人群非常大。不是說你擁有了財富就擁有了權力,今天你是一個老板,非常有錢,但明天可能隨時就完蛋了,在權力之外,大家的生存境遇其實都挺像的。 前一陣,天津的爆炸事件,我上網,看一個網友說得特別好,他說,買萬科房子的那些白領和中產階級,在這之前他們可能永遠也不會覺得自己這一生會和訪民構成聯系,然而房子一炸,他們瞬間就變成了訪民。其實我們大家都在一條船上,這種感覺就是《山河故人》想表達的。 “我覺得要忠實于自己 對于當下中國的感受” 中國新聞周刊:很多影評人,尤其是西方影評人,對于你的電影,他們都發出過類似“透過賈樟柯的電影,讀懂中國”的評論,你怎么看待這些評論? 賈樟柯:我沒有任何責任去講述一個國家的命運。 法國影評人讓-米歇爾·傅東曾經寫過一篇文章,他說,中國有賈樟柯這樣一個敘述者,讓我們能夠理解這個國家在發生什么。但對我來說,在創作的時候,不會把初衷和主旨拔高到“講述國家命運”這么宏大的命題上。你很難用一部影片來對一個國家做一個完整的描述,事實上,這也不是一個藝術家需要去做的事情。中國變化這么快,在這飛速的變化中,社會中每個個體所遭受的情感和生存危機,是我一直感興趣的,也是我愿意去記錄和表達的。 另外一方面,在我的電影中,我談的都是當代的故事,我覺得要忠實于自己對于當下中國的感受?赡芪乙恢狈磻容^快,只要在現實生活中讓我有所感觸的,我不會拖延,我會馬上去拍出來。 在我剛從事電影行業的時候,基于自己長期以來對中國電影的觀察,我發現電影里所表現的東西與這個國家真實生活的人好像沒啥關系。說難聽點,那樣的電影就是廢物。多少年后我們再回頭看,沒有人真的認為那時候的人是那樣生活的。當然這樣的感觸并不直接構成我拍電影的初衷,只是某種誘因。 中國新聞周刊:在《山河故人》中,你對于人生的選擇、親情、溝通等命題都做了詮釋和解讀,廣義而言,你認為每個人都要面臨的人生終極命運是什么? 賈樟柯:孤獨。 我一直在想,電影中的濤,這個人以后會怎么樣,她會不會有新的感情?促使我想到這點的是我父母的遭遇。 我的父母非常恩愛,然后我父親在2006年突然走了,從此之后,我覺得我媽變成了一個孤獨的人,因為她相愛的人走了,我們兒女是永遠取代不了的。媽媽現在跟我住,每天見兩面,早上和晚上,那么,中間那么長一段時間的空白她在做什么?我不知道。也沒人陪她,如果我父親在,他們是一塊兒的,會一起做這個做那個。 從此我意識到,其實我們每個人最后的結局都避免不了孤苦,總有一個人要先離開。雖然這些事情現在距離我還比較遠,但是一想到就會很難過。 中國新聞周刊:能談談你拍廣告的事情嗎? 賈樟柯:廣告的操作與電影不一樣,廣告的拍攝是有嚴格的程序,一般來說,我們作為制作公司是不應該參與創意的,一般是廣告公司來進行創意,我們制作負責完成拍攝。因為一般來說,是廣告公司更理解品牌的需求,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進行這么一個廣告,這個產品的需求是什么,它所產生的目的是什么,它要傳達給受眾的是什么觀念,誰是它的受眾,這些都需要很嚴密的市場調查和分析,之前需要做大量的市場調查分析。 但是這幾年,卻有越來越多的產品公司跟廣告公司一起來找我,他們告訴我大概需要怎樣,然后你來隨心所欲地提供創意,這樣的廣告對于我來說,可以有很多的自我空間來把握,我也可以把我的偏好投射在里面。比如我最新拍攝的“陌陌”的廣告,表現那種年輕人由網絡而來的聚合,我覺得挺有意思的,里面有好多我之前生活中感受深刻的“點”。比如我們現在有人在網上約“比武”,真的是學習武術的年輕人或者武術愛好者來進行切磋,比如怎么理解形意拳,然后約好之后,某個下午,到某個人家,約好之后大家就開練,我覺得這個特別有趣。然后還有一個關于山西古塔保護的項目,若干年前一個朋友給我發過消息,邀請我參加,我沒時間,但這個事情我一直記下了,我覺得這個事情本身特別美,大家一起約好,去尋找那些被人遺忘的古塔,把它拍下來,記錄下來,保護它所以我在廣告中把這些“點”都融入了進去,我想我拍的廣告其實都帶有些許賈樟柯獨特的味道。 “我現在在刻意保留實體情感, 避免自己變為信息的終端” 中國新聞周刊:除了電影和工作之外,你的日常生活一般怎樣度過?聽說你還在山西開了一家小面館? 賈樟柯:生活中不能只有電影。 有段時間,我發現,我所有的活動、見的人、做的事情,都是與電影有關,這讓我覺得很“變態”,仿佛一個人徹底變成了電影的奴隸,這是不對的,我需要去尋找一種電影之外的生活。 我在山西開的面館其實是帶有俱樂部的性質,不對外營業,其實就是提供一個場所,讓我把電影丟在一邊,在那里和小時候的朋友、同學見面,八卦、扯皮、聊過去的事情,這讓我覺得很快樂。 前一段時間我一直在想,我們這一代人以及更年輕的人們,在接受信息的時候,仿佛自己也成了一個終端,不停地接收外界砸給我們的觀念和思想,還有大量的slogan(口號)。但事實上,網絡化的信息逐漸入侵了我們的生活,實體的情感體驗越來越少,我們的思維模式和生活模式也會發生相應的變化,你會覺得,自己仿佛生活在一個個概念和口號里面。所以我現在在刻意保留實體情感,方式就是盡量抽出時間和老朋友聚會、聊天,大家一起跑步,避免自己變成信息的終端。 中國新聞周刊:作為一個創作者,你通常的態度是面對觀眾還是背對觀眾?換句話說,你在乎別人的評論和看法嗎? 賈樟柯:我拍電影是因為我有著很強烈的訴說欲望和溝通欲望,雖然聽我訴說的人是誰,我并不知道,但是我保持我的熱情。電影畢竟是大眾媒介,我拍電影也是想把自己的情感世界分享給別人。 但是,期待溝通不等于迎合和取悅,迎合觀眾和取悅觀眾、與觀眾溝通是兩碼事。拍電影難免會被各種角度的評論所糾纏,我覺得要學會和它們相處。如果別人說得對,你會明白他說得對,說得不對,也不要被干擾。 在現在這個時代,你屏蔽不了評論,因為你總會使用網絡工具,你要用微信、微博,也許你不想看,但最后總能看到。但佛教里不是講“不辯”嘛,所以我沒有必要為它們所改變。 中國新聞周刊:你的電影一直在關注現實生活,但之前你在演講中仿佛也提到過,覺得中國電影的市井傳統喪失得很厲害? 賈樟柯:其實現在好一點了,但這種傳統依舊被中斷得很厲害。 我想過這個問題,我覺得在1949年之前,中國人是屬于家族與地域的,但1949年之后,我們更講究組織。組織其實更是一個動詞,比方說,黨是一個組織,工會是一個組織,共青團是一個組織然后每一個單位都是一個組織。人的聚合從村落、家族、街道變成了單位化,那么在組織的過程中,人的單位屬性就產生了變化,所以在這種組織觀念的影響下,再加上革命文藝的理念,從上世紀60年代開始,一直到文革結束,我們的文藝已經在美學上把市井這一塊徹底忽略掉了。 在第五代導演的作品中,有一部我很喜歡,是張澤鳴的《絕響》。他在廣東拍的,在那里,中國電影似乎又隱約回到了市井中去,但那種感覺不強烈,顯得很孤獨。直到后來我在電影學院看了《馬路天使》,我覺得這才是對中國日常市井生活準確而活潑的描繪,爾冬升的《新不了情》就繼承了《馬路天使》的傳統,拍得非常有味道。 其實這個問題也是文化斷裂的后遺癥。 中國新聞周刊:這樣聽上去,你似乎是一個懷舊的人。我們在你的工作室看到很多之前電影的膠片,你留戀電影的膠片時代嗎? 賈樟柯:我不懷念膠片。 現在凡是膠片能夠達到的效果數碼都能做到,人們對于膠片的懷戀,其實更像是一種慣性與戀物。 電影從業者對于膠片的堅持完全沒有必要,其實接觸了數碼,你會發現它會幫助你完成得更好,F在的科技越來越發達,最高端的數碼攝影機所產生的視覺效果,已經完全可以覆蓋膠片,甚至超越它! 本文首發刊載于《中國新聞周刊》總第729期 聲明:刊用《中國新聞周刊》稿件務經書面授權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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